意象是中国诗学中非常重要的命题,它存在于以意—象—言为一体的儒家诗学体系中。诗歌创作或诗学思考无法脱离“意象”这一普遍性概念,但中国诗学中的意象论却又有着深刻的哲学意蕴和独特的源流谱系。刘勰的意象论可以说是对比兴论的发展,他在形神分离论、易道哲学、佛学视野下提出“拟容取心”[1]刘勰著,范文澜注:《文心雕龙注》卷八《比兴第三十六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,第603页。“物以貌求、心以理应”[2]刘勰著,范文澜注:《文心雕龙注》卷六《神思第二十六》,第495页。的取象原则,也设置了以“志气/辞令”为乾坤的易道模式,即《神思》篇所谓“志气统其关键”“辞令管其枢机”[3]刘勰著,范文澜注:《文心雕龙注》卷六《神思第二十六》,第493页。,建构了意—象—言的诗歌生成模式,将易学阐释学与诗学完美地结合在一起,极富创造性地处理了诗歌创作中的心与物、神思与理性、语言与意象之间的关系问题。在杨万里的诗学体系中,也延续了意—象—言话语系统,提出“万象毕来”[4]杨万里:《诚斋荆溪集序》,杨万里撰,辛更儒笺校《杨万里集笺校》,中华书局2007年版,第3260页。“去词去意”[5]杨万里:《颐庵诗集序》,杨万里撰,辛更儒笺校《杨万里集笺校》,第3332页。等诗学方法与主张,当然,这也是在《诚斋易传》《易论》的理论框架下建构的诗学逻辑。在意象论方面,作为刘勰之继承者、杨万里之前导,苏轼同样具有严谨的理论肌理与天才式的创造性——以易道为理论基点,建构了象外之象论,并为我们提供了具有深刻文化意蕴的显象赋形范式。
一、形象成而变化自见
“意象”一词直接出现在苏轼《赠王仲素寺丞》中,其中有“苦恨闻道晚,意象飒已凄”[6]王文诰辑注,孔凡礼点校:《苏轼诗集》,中华书局1982年版,第751页。之句;在尺牍《与米元章二十八首》其二十二中,有“某昨日归卧,遂夜。海外久无此热,殆不堪怀。柳子厚所谓意象非中国人也”[7]孔凡礼点校:《苏轼文集》,中华书局1986年版,第1781页。的说法。“意象”在苏轼这里指身体与心理上的气象,堪称一种对人生状态的诗意表达,其间体现着冷静的自我观照。当然,在苏轼的诗学中,对于取象和“象外之象”是极其重视的,最为著名的论述是“诗中有画”“画中有诗”[1]苏轼:《书摩诘蓝田烟雨图》,孔凡礼点校《苏轼文集》,第2209页。,即重视诗歌中的形象与画面感,重视绘画中的情感节奏与诗性意趣,企图以可触可感且意蕴深长的意象来创造艺术的境界,可谓苏轼典型的意象观。苏轼在《次韵吴传正枯木歌》中,描述了创作中“万象叠现,妙想无穷”的艺术体验,即“龙眠胸中有千驷,不独画肉兼画骨”“东南山水相招呼,万象入我摩尼珠”[2]王文诰辑注,孔凡礼点校:《苏轼诗集》,第1962页。,张少康先生说:“艺术家必待胸中有万象叠现,然后驰骋神思,自有‘妙想’之萌发”[3]张少康:《苏轼的艺术创作论》,《古典文艺美学论稿》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,第356页。,诚乃确论。至于如何将“万象”如系风捕影一般付诸笔墨,苏轼也提供了具体的技术与艺术方法。值得讨论的是,作为哲学家、艺术家的苏轼之意象论,不仅源自创作实践或艺术感悟,而且还存在于其哲学体系的整体架构中,具有深刻而独特的思想内涵和强大而谨严的逻辑力量。
苏轼诗艺思想的整体结构与《东坡易传》中的哲学理路颇为一致,其哲学中的本体论、宇宙论、方法论投射在了他的诗学中,形成诸多重要的诗学命题,苏轼的意象论也是如此。《东坡易传》虽是苏轼贬官黄州时开始撰写,后又不断修改直到生命垂危之际,但是此书却是继承父志而作——苏洵精研《太玄》欲作《易传》未成,可以说,易学是苏轼的家学,其政治思想、处世智慧、审美方法、诗学观念无不受其影响。
在苏轼为《系辞》所作“传”中,表达了他个性鲜明的自然论和阐释观念,他以“象”论宇宙之生成,认为在自然化生时,以“象”来予以显现。《系辞》上曰:“是故刚柔相摩,八卦相荡。鼔之以雷霆,润之以风雨,日月运行,一寒一暑,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。”东坡传曰:“天地之间,或贵或贱,未有位之者也,卑高陈,而贵贱自位矣。或刚或柔,未有断之者也,动静常,而刚柔自断矣。或吉或凶,未有生之者也,类聚群分,而吉凶自生矣。或变或化,未有见之者也,形象成,而变化自见矣。是故刚柔相摩,八卦相荡,雷霆风雨,日月寒暑,更用迭作于其间,杂然施之,而未尝有择也,忽然成之,而未尝有意也。”[4]苏轼:《东坡易传》卷七,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,第120页。在苏轼看来,天地之间并不存在贵贱之位的先天安排者,只是因为卑高陈列,故而贵贱之分便自然而生。同样的道理,“刚柔”可自断,“吉凶”乃自生,至于“变化”之所以发生,也并不因为背后存在着驱动者与显现者,而是因为“形象”生成,“变化”就自然呈现了。雷霆风雨、日月寒暑的更迭也不曾有选择,乃是“未尝有意”,“忽然成之”。苏轼在承认秩序的前提下,提出了无意而成、“用息而功显”的宇宙论。苏轼论及乾坤、男女之道时说:“及其用息而功显,体分而名立,则得乾道者自成男,得坤道者自成女。夫男者,岂乾以其刚强之德为之,女者岂坤以其柔顺之道造之哉!我有是道,物各得之,如是而已矣。”[5]苏轼:《东坡易传》卷七,第120页。即是说,乾坤之道自然产生,得乾道者自成男,得坤道者自成女;并非乾以刚强之德作用而成男,也不是坤以柔顺之道作用而成女。事物的生成亦然,一者是无意之道,一者是物自得之。这个道之本体并不是无本身,乃是无意于用,用息功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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